【张娟专栏】清明的思绪
凤台四中 张娟
上个周末,老公带着婆婆回老家上坟,我则留在家里看孩子写作业。九点多,孩子把作业写完,我就寻思着也回我的老家祭拜一下,而母亲也打电话说,想外孙了。
车子驶过一个小村庄,杂乱拥挤的屋舍,密不透风,但内外空空荡荡,见不着一个人影儿,这就是人们口里的搬迁户。记得前几年,这里的村民闻说要开发,几乎一夜之间家家户户忙着盖房,两层改三层,院子搭上盖儿。政策再严,老百姓的眼神是粗糙的双手擦亮的,不就是活络活络那回事儿……真真是“这边扒来,那边建”,混乱地让人惝恍。如今这里只有几处鸭圈里面养着活物,据说是“养殖场”,拆迁也可以赔偿。被豢养的几只白鸭,身上脏兮兮的,散漫地叼着破罐子里的食物,偶尔“嘎、嘎”一两声,声音里永远安逸和迷茫。大部分的房屋被拆掉了,裸露着红锗的砖石,好容易看见一爿铁皮搭建的小店,是卖杂货的。我驻车、大步走过去,拎了一捆纸、两盘炮,问价。“纸二十,炮三十”,卖家是一位中年大嫂,微胖,稍白,憨憨地继续道,“全部降价处理的,最低了,还有几天我们就要搬走了……”她说的不假,屋里的东西是在打包的模样。“拆迁得真快啊”,我喟叹着,眼睛瞟了一下旁边表哥家的老屋,当年只有二表哥一家对扩房赔款无动于衷,人家还说他有钱不在乎。这里也就成了一幅残瓦颓墙、破败沧桑、典型的乡村衰落图。
那是七八十年代的事儿了,这里还是舅舅家,三表哥在越南自卫还击战中牺牲,二表哥新婚。——童年留下的东西茫然混搭,但总有一两件悲喜的物事嵌入肌肤记忆,猛然间就倒映在灵魂深处。后来,作为烈属,舅舅获得政府的照顾,把家搬迁到了城市,这座宅子就渐渐闲置了。
厨房后的榆树,我小时候爬过,树龄好多年了,一嘟噜一嘟噜的榆钱,簇簇累累地缀着,鹅黄嫩绿,黠着眼偎依在黑黢黢的老杆上,是旧友重逢,或是猝然偶遇,没变亦或变化,彼此都平心静气了。树下长满了我熟识的灌木丛,苟树,杨树,都才刚刚抽叶……几棵低矮的桃树,花开正当时,竭力递出春天的抒情,但墙角的暗影仍是荒凉、荒诞。
“你家的商店搬到哪里呢?”我想问,可,口里的话憋着还是硬硬地咽了下去。一两里开外,一条花团锦簇的公路南侧,一栋栋三十多层的高楼已经竣工,土黄米白,含混静穆;贴着公路的北侧一座大型文化园,也在紧锣密布地施工,村庄的格局真的翻天覆地变化了。
驶到这个村子的村口,那棵我去年写了又写的老柳树,绿色涌流,颔首低眉,如深情绵邈复又放下的卷帘人。但树底下,依然是垃圾场,零零落落的塑料袋,旧衣物,废纸盒……这里是弃置的村村通公路,路面崎岖凹凸,被压断了的裂痕历历,记得我的车底盘多次被刮,不是为了买纸炮,一般不选择这条路的。行驶在这里,就像垫着脚尖在玻璃上舞蹈。路边的水泥渠道被开植成油菜地,花开得意,黄灿灿地耀人眼目;几里之外的父亲鱼池梗上的桃花,红雾缭绕,爆裂着春光明媚……啊!真不是显摆,最近看过不少娇艳的桃花,但没有哪一处能如此地让人熨帖,让人怜惜得心疼。
往前是小桥,前年才用水泥翻新的,拦水坝发出潺潺声,可是蓄水处极浅,桥两边青苔倔强着个性不断蔓延到每个角落,垃圾也历历,就像刚才的村头,破旧衣物、白色塑料袋……耳边响起母亲的抱怨:村里的牛孩妈老死了,旧衣裳、被单子扔了几堆在桥头,老头子也不去熰掉……乡村的眼神布满灰尘,如何让它回到清澈、纯净,我不知道、不知道啊!
想起小时候,村庄“老”人了,实行烧铺,最德高望重的人点火,火光盈盈、哭声火热,随之沉寂,一切消失;那时候家家户户施行沤肥,买菜挎着小篮,也没有塑料袋…… 村头啊,沟水深且透明,亮且潋滟,能藏住鱼儿,能挽住太阳,甚至星星都习惯藏匿在其中。
桥的不远处是一座孤坟场,旧时的青刺髁儿,也就是野蔷薇遍地,这样的时节单瓣的小红花映着麦苗,帮着春红。如今这里被半人高的水泥垛圈住,垛外停着一辆又一辆小轿车;垛内,鞭炮噼啪、浓烟升起……
沿着父亲的鱼池梗,漫步在桃树夹堤的堤埂上,有的桃花已经凋在草丛了,枝头依稀粉色的花壳儿;有的灼灼其华,开得正得意;一株白桃花,开的像哈达,手臂伸向天空……
快有我高了的儿子拎着炮纸,飞奔在前。父母的小屋掩在桃树丛中,摇着尾巴的小狗,刚出壳的小鸡,踅着方步的鸭子,聚拢来。母亲望着我们来了,把狗踢开,把鸡鸭赶开,迎我进屋,然后又忙着准备饭食去了,父亲灶下烧火、打下手……中午是红烧肉、烤鸭、土豆肉丝、凉拌莴笋……只来了我们母子俩,却捯饬了一桌子菜。
吃饭的时候,母亲捶着腰说,“今天烧饭的时间长了,腰疼得又受不了了,吃了粒止疼药。”我嗔她烧这么多菜干嘛。“我以为,你带婆婆她们一块来……”母亲语气轻描淡写,但眼神明显黯淡了一下。是啊,我忘了上次带婆婆和几个小姑子来挖野菜,母亲特邀几家亲戚,“桃花开,再来,我们这里可好看了”。可我并没有记住,婆婆她们也没有提,也许乡村只有像合肥的“老母鸡家园”那样,打造成旅游区才能吸引游客吧。可父母老了,他们固执于田园之美,尤其对孩子的承诺却不忘呢,想到这,一碗白米饭端在手里,我久久难以下箸。
吃过饭,我带儿子上坟。先上我爹爹奶奶那,他们就葬在屋后几百米的地方,父亲说,“昨儿和你几个叔叔新砌的坟头。”一点不错,新垒起的泥土,泛着潮湿,草青花稚,倒着脑袋还在摇摆,好像灵魂在空间懒洋洋地散步。父亲点火,放炮,我和儿子磕头,仪式很简单,心中像有些话说,可每年每年,日子踉跄扑地,连回声都难以收集,所以不知如何说起,只剩下“保佑我们”!父亲仍是那句话:“他们可怜,真可怜,没有吃的,活着没过过一天好日子。”老人的前两个孩子都在解放前病死、饿死了。这片土地,曾是大跃进的重灾区,也是淮水的泛滥地、醒洪区,年年被淹,就在这样的年景里,奶奶接着又生养了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七个孩子……他们的一生,承载了就连上帝都无法拯救的苦难啊。我虔诚地望着这片与祖辈们血脉相连的土地,它也是我童年的菜园子,游戏场,像萧红祖父的后花园。
当然,如今这里的一千多亩土地被开发利用,重新命名为凤凰湖岛了。这里栅篱森森、种植着贵重的草木。但这些草木似乎很娇嫩,一部分没有成活,一部分被去年的一场大火烧死了。不知道是不是前两天风大,这里的地面显然又失过火,还残留着黑质灰沫儿。我走在这些被烧过的地面,这里的草皮是城里的草皮,还没有完全返青,而我们乡下的巴根草、车前子、乐豆秧大多都开花结穗了。城里的植被“下放”到了乡间,我的乡亲们的命运将捆绑在城市的肩头,这种空间的迁徙、流转,我实在预测不了是悲、是福。开发与破坏,发展与完整能不能把矛盾化为虚无,就像父亲说的,“没事,十年间没事……哎……”一声长长的叹息,是所有失地农民的怅惘和愁绪。母亲的口头禅:“没地了,轻省,手皮子抓饭吃,饿不死”。那时候我只觉这句话俗气,未曾深刨内里的辛酸。如今暮然警觉,那不就是如蔓草爬索,贴地而活,风烛残年也不愿把负担留给后人的乐观和自信。
我祖辈的坟墓都静静地躺在这里,有飞鸟在天空掠过;有花开的笑声;近处的湖畔,有踏青的三口之家……生活如此安谧,如此慈悲。我的年轻的哥哥也躺在这里,他是农村电改的时候, 电缆线掉在地上的牺牲品,其形象永远定格在28岁的青春里。那根电线落在地面好多天,我看见过,村里人都看见过,谁也没想到它是通电的,一直到哥哥碰到了。生命像一滴老墨濡进白纸,立刻没了,泅伤的是老树的魂。十九年过去了,肇事的人,早已经忘却了,只有我们的父母年复一年翻耕伤痕。父亲又在重复那个梦:那天大雾漫天,眼前什么也看不见,一只水鸟扑翅,把船头都掀了起来,家里肯定出大事了,果不然……我能背下来了,只要他“那个梦”一开口,就像祥林嫂的“我真傻,我真傻”。
大哥的墓地也多了个小小的圆坟头,那肯定是父亲堆在上面的,坟旁边还搁了块花岗石板,用来烧纸的。小儿和我打开上坟纸,火柴擦着的那一刻,纸钱惊心动魄地弹跳,忽明忽暗,忽而泛出银色,忽而泛出绯红,但很快就化作灰色的骨粉,永久陷入沉寂……这一幕我太熟悉了,如今心内润潮泪却早已风干,只是看到白发苍苍的老父,不由戚戚然地默念,“魂兮,归来”。地面上仍有坚劲的巴根草和小花,从砖石缝里钻出来,太阳光噼噼啪啪地落进鞭炮声里,是思想和思想的碰撞。
都说鲜花扫墓,或网络祭奠,既环保又方便,可在强大的习俗面前,灵魂往往跟不上速度。农村人讲究祭祖踏青,在炮纸里回忆逝去的亲人,这样内心才能安稳、才能蕴藉。我则也不想勉强自己,在一小嘟噜鞭炮的残骸里,慢慢捡拾记忆的碎片。
这些碎片,纵使不能如王羲之的“固知一死生为虚诞,齐彭殇为妄作”那般参透,我还是细细捡拾,而且认为它一点儿也不杜撰。
清明时节,回乡祭奠,祭奠“夭亡”的亲人,祭奠苦难的祖辈,祭奠养育过我的庄稼地……为感恩,为悲悯,或不为什么。我温柔地爱过,却无能为力地唤醒;我想回馈点什么,却力不从心地拿出……那就让我用一年四季的辛劳伴奏,用心血浇灌出文字的繁花絮语,献给你,献给所有这片土地上的生灵。
此时的阳光,下着雨,我在家乡的湖畔写下了我的忧伤和希冀。
母亲屋后那高高伸向天空的树枝桠间颤颤微微坐着三个鸟窝,年年雀儿归来,它们是天空的眼睛,连缀着大地的神衹,那里面孕育着燃烧一切的爱恋,那是我一生都走不出的地盘。
清明悼亡
∣ 张娟
山青枝有感,
人事阻云端。
陌上陇新土,
幽幽花正燃。
赋文怅造化,
焚香恨无端。
回望几垂泪,
别来问道禅。
作者简介:张娟,安徽省凤台县第四中学,文学硕士。愿在语文的山水里,我以青春披图,认领今生前世 的缘。